路虽是积雪没胫,寒风刺骨,但这一段路在沈浪与朱七七走来,并不觉什么艰苦,直到寒风中飘来那阵阵肉香。朱七七眼睛一亮,笑了,道:“这里有个馋嘴猫,天没亮就在煮红烧肉。”沈浪道:“风雪严寒荒郊无人,却有此等肉香传来,你不觉奇怪?”朱七七道:“有什么奇怪,嘴馋的人,原来到处都有的。”沈浪瞧了她一眼,苦笑摇头,不再说话。这时,那座破落的祠堂已然在望,丐帮弟子的足迹也在祠堂前消失了,他们是否入了祠堂?朱七七笑容已瞧不见了,皱眉道:“奇怪!奇怪?”沈浪道:“你居然也会奇怪的么?”朱七七道:“肉香居然是自这祠堂中传出来的,烧肉的人是谁?会不会是丐帮弟子?若是的,他们又怎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?”沈浪沉声道:“越是凶险之事,外表越是会装得闲逸安全,你眼中所见的闲情逸致,说不定就是诱人的陷阱,杀人的埋伏。”朱七七道:“但一锅红烧肉又算得是什么埋伏,莫非肉里有毒?就算肉里有毒,咱们不吃,他又怎样?”沈浪苦笑道:“有时你的确聪明得很……”朱七七嘟起嘴,道:“但有时却又太笨,是吗?”沈浪笑道:“这次你倒猜对了。”朱七七嘟着嘴道:“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,天下的聪明都被你占尽了,别人怎么会不笨。”她生气,心里却不气,这半天来,沈浪都在恼她,这是她第一次瞧见沈浪笑,只要沈浪不再恼她,就算骂她呆子,她还是高兴的。但心里虽高兴,面上还是要装出生气的模样,女孩子的心,唉……她装了半晌,忍不住偷偷去瞧沈浪。只见沈浪凝目瞧着那祠堂,动也不动,像是呆了。朱七七道:“喂。”沈浪道:“嗯。”朱七七道:“倒是走呀,咱们可不能老是站在这儿吧,祠堂里纵有埋伏、陷阱,咱们好歹也得去瞧瞧呀。”沈浪瞧了瞧她,又瞧了瞧那祠堂,缓缓道:“我进去,你在这里等着。”朱七七一瞪眼,想要不答应,但瞧见沈浪的眼睛,心里叹了口气,委委屈屈地垂下头,道:“好,随便你吧。”沈浪微微一笑,道:“这才像个女孩子——祠堂中若有动静,我就会通知你……”他并未作势纵身,只是一步步缓缓走了进去。朱七七望着他走了几步,突又轻唤道:“喂。”沈浪回首,皱了皱眉。朱七七道:“你……你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呀。”沈浪终于走入了祠堂。他虽然不知道金无望就是在这祠堂里中计被擒,他虽然不知道王怜花还要以对付金无望的恶计来对付他。但他似乎已有预感,知道祠堂是凶恶不祥之地,他走得极缓,但无论如何,他还是得走进去。朱七七望着他走进去,先还觉得沈浪老是欺负她,她总是受委屈,但沈浪的身影一消失,她的心,突然跳得很厉害。她越想越觉得这祠堂中必有埋伏,杀人的埋伏,否则天刚亮,怎么就有人烧红烧肉,这简直不可能。嗯,这红烧肉里必定大有文章——什么文章,她猜不出。她越是猜不出,越是担心,越是想猜——莫非有人躲在祠堂里,等着沈浪暗施迷香,他烧这红烧肉,只是想以肉香来掩饰迷香,让沈浪难以觉察。对了,一定不错,我得去告诉沈浪,否则,他若不留意,等到他发现肉香里有迷香时,就太迟了。她一想到这里,就要往前跑,但脚一动,又停住了。呀,不对,以沈浪的鼻子,还会分辨不出迷香的气息,王怜花怎会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来对付沈浪。王怜花对沈浪的本事一向清楚得很,他用来对付沈浪的,必定是奇里古怪,别人再也想不出的毒计。那会是什么样的毒计——祠堂里四面埋伏,沈浪一进去,四面就乱箭齐发,射他个措手不及?不对,这也不对,这法子也太幼稚。祠堂里有消息机关——不对,不会的。祠堂里有好几个绝顶的高手,每一人武功都和沈浪相差无几,等着围攻沈浪——不会,那简直不可能。这些念头,她想得越想越快,越想越乱。她眼睁睁瞧着那祠堂,只等着沈浪从里面发出惊呼,发出怒吼,发出叱咤厮打声,兵刃相击。但沈浪进去已有盏茶时分,祠堂中却毫无声音传出——莫说呼吼叱咤声,简直连咳嗽叹气的声音都没有。一丝声音都没有。这没有声音,可真比任何声音都怕人,都令人着急。风在吹,严寒清晨的风,冷杀人。严冬清晨的雪地,更是静杀人。朱七七咬着唇,搓着手,简直快急疯了。又过了盏茶时分,不,简直有顿饭工夫,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,连放个屁的声音都没有。沈浪呀沈浪,你倒是弄点声音出来呀,你若是没有中埋伏,你就该出来,告诉我让我安心。你若是中了埋伏,你也该喊救命呀!你……你……你,你难道连声音都未及发出,就被人害了。王怜花的手段,难道真有那么毒,那么狠。还是没有声音,没有动静……好,王怜花,你若是害死了沈浪,我也不想活了,你索性连我也一起害死算了,死了反倒干净。朱七七飞也似的向祠堂掠去。苍穹,已由青灰色转成淡白色。淡白色的曙光,浸溶着残败的祠堂,使这祠堂看来更诡秘,更阴森,更充满着不祥。祠堂中火堆仍未熄,但火势已很小了。火上,肉仍在,因为火小,肉还没有焦。褪色的,破旧的神幔,已被撕下来——但也不知是不是被撕的,片片落在地上,卷成一团,被风一吹,就好像……就好像正匍匐在地上的死尸一样。神案,已被人踢翻了,也不知是被谁踢的,就在火堆和神案间,有一摊乌黑的水渍……呀,不是水渍,是鲜血。本已残破的祠堂,此刻更是乱得一团糟,而刚刚明明走进祠堂的沈浪,此刻却瞧不见了。什么人都没有,简直连鬼都没有,沈浪呢?沈浪呢,沈浪到哪里去了,已被害死了,死尸呢?朱七七惊极,骇极,放声大呼道:“沈浪……”尖锐的呼声就像是一把刀,一下子就划破了那死一般的静寂,但也就是一下子,又突然停顿,她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咙似的。因为,突然,踢翻的神案下,露出一个头来。沈浪的头。沈浪的头露了一露,就又缩了回去。朱七七已飞也似的掠过去,一把抱住沈浪的脖子,又是惊奇又是欢喜,又是埋怨,喘着气笑道:“你还在这里,你没出事,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?害得我着急。”沈浪身子动也不动,只是冷冷叱道:“走开。”朱七七一怔,松开了手。无论如何,无论沈浪喜不喜欢她,沈浪平日对她倒总是客客气气的,倒从没有这样疾言厉色。朱七七松开了手,眼圈儿又红了,她那样为沈浪担心,心都快急碎了,此刻换来的却是冷冰冰一声斥责。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面退,她嘴唇都快咬碎了——但无论怎样,还是忍不住,泪珠儿一连串落了下来。沈浪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,眼睛直勾勾瞧着前面。他在瞧什么,朱七七没看见。此刻,朱七七眼睛里只有沈浪,她瞧着沈浪,流着泪,一时间当真是心灰意冷,喃喃道:“罢了,罢了,我这又是何苦,我这又是为的什么?我为何有福不会享,反而巴巴地跟着他,受他的气?”她抹一抹眼泪,暗道:“好,沈浪呀沈浪,你既如此对我,我……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你了。”但是,她的眼睛却仿佛离不开沈浪。要她说沈浪究竟好在那里,她也说不出。论豪迈,他不及熊猫儿;论沉着,他不如金无望;若论风流俊俏,善解人意,他却又不如王怜花。但不知怎地,她眼里却只有他,只要瞧见他,她就觉得欢欢喜喜,若是瞧不见他,总是整日间挂肚牵肠。她不敢想,若是以后永远瞧不见沈浪,她会怎样。“为什么,为什么他这样对我,我还要这样对他?”一时间,她不觉更是爱恨交迸,忍不住放声大哭道:“沈浪,我恨你,我恨你……”沈浪还是不瞧她一眼,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瞧着前面。朱七七恨得心都裂开了,嘶声道:“你是死人么,你说话呀,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只觉一股热血上涌,那只纤纤玉手,不知怎地扬了起来,“啪”地,清清脆脆一掌掴在沈浪脸上。沈浪却似全无觉察,还是动也不动,只是那令人恨又令人爱的脸上,已多了个红红的掌印。朱七七又急,又痛,又悲,又悔,终于伏地痛哭道:“沈浪,沈浪,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,你为什么?你打死我吧,打死我吧,我反正不想活了。”她哭声有如杜鹃夜啼,令人断肠。但沈浪还是不理她。也不知哭了多久,她哭声终于渐渐微弱。只听沈浪柔声道:“你好些了么……好些了么?”朱七七一喜道:“呀,沈浪还是关心我的……”但沈浪已接着道:“金兄……你振作些。”沈浪竟不是对她说话。朱七七又是失望,又是惊奇,这才抬起头,这才瞧见沈浪面前原来还倒卧着个人——赫然竟是金无望。金无望倒卧在血泊中,双目紧闭如金纸,呼吸间更是气若游丝,一条命已去了十之八九了。这祠堂中情况怎会变成如此模样?金无望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?王怜花、金不换都到哪里去了?朱七七一眼瞧见金无望的脸,接着,她又瞧见他的手——他一条右臂竟已被生生砍断了。血,流满了鲜血,一身都是鲜血。朱七七“呀”一声惊呼了出来。难怪沈浪不理她,沈浪此刻正以手掌按着金无望的胸口,正以绵长的内力,来延续金无望已将中断的性命。朱七七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。“金大哥,金大哥,金大哥,你怎会如此,是谁害了你的?”她想放声悲呼,放声痛哭,但她却只有咬着牙,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,她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。这一次,她眼泪是为金无望流的。“金大哥,你不能死,求求你,莫要死……”她暗中默祷,全心全意。“沈浪,求求你,救活他吧,我相信你必能救活他的。”呻吟,一声,两声……金无望终于发出了呻吟,发出了声音。沈浪苍白、凝重、沉痛的脸上,早已流满汗珠,直到此刻,他嘴角的肌肉才松懈下来。他暗中松了口气,金无望终于活回来了。天色,已在不知不觉间大亮了。渐渐,金无望有了呼吸,胸膛有了起伏。朱七七紧握着拳,紧咬着牙——她也用出了全身气力,她自己似乎也正陪着金无望挣扎在生死边缘上。终于,金无望睁开眼来。他目中再也没有昔日那利剑般的神光,他黯淡的目光,空虚地四下转了转,然后便瞧在沈浪脸上。他挣扎着颤声道:“……沈……”沈浪赶紧道:“金兄,莫要说话,好了,什么事都没了。”金无望不再说话。但他那双眼睛,却道出了叙不尽的沉痛、悲愤与伤感,也道出了叙不尽的感激、宽慰与欢喜。他已自死亡中回来,他平生挚友已在他身旁。他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,又缓缓闭起了眼睛——方才的恶战,如今想来实如噩梦一般。但他觉得方才的恶战,流血,全都是值得的——若不是方才的恶战,沈浪或者已中了王怜花的奸计。朱七七也长长松了口气,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:“金大哥,已没事了么?”沈浪道:“哼。”他还是没有好脸色给朱七七,但朱七七却只得忍受了,缓缓将头凑到金无望耳畔,轻轻唤道:“金大哥……”沈浪冷冷道:“走开,莫要吵他。”朱七七退回身子,垂下头,幽幽道:“我又没有吵他,我……我……”突似想起什么,赶紧在身上左摸右摸,终于摸出了个锡纸包,喜道:“我这里有药。”沈浪道:“什么?”朱七七道:“这救伤的药,据说还是皇宫大内的,是我爹爹花了不少心血求来的,我临走时偷了一包……”沈浪道:“拿来。”朱七七道:“一半外敷,一半内服。”金无望服了药,脸色早已好转了些,朱七七忙着添了些柴火,火堆又旺旺地燃烧起来。在火光中,金无望的脸上,仿佛已有了些红润之色。他又张开眼,又瞧着沈浪,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,但口中却未说出半个谢字,只说道:“好,你终于来了。”沈浪也终于能笑了,笑道:“小弟来了,你……你还是莫要说话,说话伤神。”金无望道:“你放心,我已死不了。”目光又四下一转,瞧见朱七七,一笑,但笑容很短,立刻消失,目中又燃起仇火,嘶声道:“王怜花呢?”沈浪道:“未见着他。”金无望恨声道:“这恶贼……恶贼。”朱七七忍不住道:“金大哥可是被这恶贼们伤的?”金无望道:“他虽伤了我,自己也未必好受。”朱七七道:“这究竟……”她本想问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”,但瞧了沈浪一眼,立刻改口道:“究竟……说话伤神,金大哥你还是歇歇吧,慢慢再说。”她竟将自己的性子压了下去,这的确是难得的事——她偷眼去瞧沈浪,只希望沈浪给她一丝赞许的微笑。没有微笑,一丝微笑也没有,沈浪根本没瞧她。就连金无望都没有瞧她,这种被人轻视、被人冷淡的滋味,她简直不能忍受,但她却又不得不忍受。只听金无望对沈浪道:“这件事,闷在心里,我更难受,你还是让我说出的好。”沈浪含笑道:“金兄若是自觉可以说话,就说吧。”金无望道:“我一路追来此地,嗅得肉香,闯入祠堂,哪知这祠堂却是个害人的陷阱,我一入祠堂便中计被擒。”朱七七立刻瞧着沈浪笑道:“什么事都瞒不过沈浪,他嗅得肉香,立刻就知道……”沈浪冷冷道:“少插嘴。”本想讨好沈浪的朱七七,却讨来没趣,眼泪,又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起转来了,她垂下头,不让金无望瞧见。她心里发疼,脸上发烧,直过了半晌,才发觉金无望还在继续说着他那段历险的故事。只听金无望道:“……那时我要穴被点,那些恶贼已将我视为网中之鱼,俎上之肉,算准我已只有任凭他们宰割,是以在我面前说话,便毫无顾忌……那时我才知道王怜花这恶贼城府之深,党羽之众,竟非我所能想象。”沈浪叹道:“此人委实聪明,只可惜反被聪明误了。”金无望道:“到后来丐帮三老中那左公龙来了,这厮平日假仁假义,谁知竟也被王怜花收买,为的只不过是想登上帮主宝座而已。”沈浪动容道:“徐若愚的秘密,果然又与王怜花有关。”金无望奇道:“徐若愚,他又有何秘密?”沈浪道:“他的秘密,想来便是丐帮的叛乱……”当下将徐若愚如何前来,如何身死之事说了。金无望默然半晌,道:“那日他与丐帮三老等四人,想必便是在这祠堂里,等到半夜时,想必便是王怜花那厮来了。”沈浪笑道:“徐若愚自不知我已识得王怜花此人,见得他竟有这么大的阴谋,是以便急着要来通知于我。”金无望道:“但他又怎知你在哪里?”沈浪道:“在起先左公龙必将他当作心腹,我的行踪,自然是王怜花说出来的,他必是在一旁听到了。”金无望道:“王怜花是何等厉害的角色,徐若愚当然想有所举动,又怎能逃得过他那一双恶毒的眼睛。”沈浪道:“正是如此,他的行踪,显然早已被王怜花窥破,是以他还未寻着我,便已负伤,但不知怎地被他逃脱了追踪……”朱七七忍不住道:“那时王怜花想必已到那山上密窟中去了,正忙着要害我们,是以徐若愚虽然负伤还能逃脱。”语声微顿,又道:“他明知自己虽然逃脱,但必定仍有人追踪,自然躲躲藏藏,不到半夜三更,梦深人静时,便不敢来见我们。”金无望笑道:“不想你近来分析也有如此明白。”沈浪却冷冷道:“此刻我等正在研讨大局,此等枝节小事,何必费心去想——纵然说对了,于大局又有何帮助,你还是少说话的好。”朱七七正在高兴,哪知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,她简直耽不住了,但又舍不得走,一走之后几时才能见到沈浪。金无望黯然道:“不错,这确实是枝节小事,不管王怜花那时在哪里,此刻反正他总已来了,不管徐若愚那时是如何逃脱的,此刻反正他已……已故去了。”沈浪仰首长叹道:“只可怜他拼了性命要来告诉我王怜花的秘密,却不知王怜花的阴谋我早已知道了,他……他死得当真冤枉。”金无望沉声道:“人生在世,有些事是虽死也是要做的,至于做了此事是否有用,却是另外一件事了……徐若愚虽拼死做了这无用之事,但他为仁义而死,一生已可算是庶几无憾,他死得又有何冤枉?”沈浪动容道:“金玉之言,小弟拜领。”金无望叹道:“这些话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,你却时常在做,对于生死之事之看法,我委实远远不如你。”沈浪道:“越不怕死的人,越不会死……”金无望忽然哈哈一笑,道:“这才是金玉良言,世人不可不听,我金无望方才若是心怯怕死,只怕早已活不到此刻了。”沈浪道:“王怜花他……”金无望显得极是兴奋,苍白的面颊也已泛出红晕。他不等沈浪说话,便已截口道:“那时王怜花、金不换、左公龙……不论是谁,都已将我当作必死之人,不但百般凌辱于我,还当着我的面,计划如何害你的奸谋,我表面装作在强忍愤怒,其实,我暗中早已有了算计。”沈浪笑道:“王怜花那双眼睛虽恶毒,但却想必再也瞧不透你的心意……世上又有谁能猜透你的心事?”金无望道:“他虽能猜透我的心意,却再也想不到我那时非但悲愤、忍耐态度,乃是做作的,就连身子不能动,也有一半是假的。”朱七七终于又忍不住道:“但……但你岂不是已被他点了穴道?”金无望道:“那时骤出不意,他一指点来,我身子虽然不能闪避,但却在暗中运气挡了一挡,他那一指并未能点透我的穴道。”沈浪道:“海内武功名师,若论气之术,柴玉关昔日已可算是此中大家,经过衡山会后,他成就想必更是惊人,只是我却未想到,金兄竟也从他处得到此中诀窍,竟也能将一股真气,运用得这般如意,这般巧妙。”金无望脸上露出一丝悲怆之色,道:“柴玉关此人是善是恶,姑且不论,但他却实有知人之明,用人之能,对门下之人,从无藏私。”沈浪叹道:“一代枭雄,自有常人所不能及之处,若无过人之能,怎能行得出过人之恶……唉!不瞒你说,连我也急着一见其人之风采。”金无望道:“但你岂非对他……”沈浪道:“对他的恶毒行事,我虽痛恨,但对他的过人之智,过人之能,我却当真也有些钦佩之意。”金无望默然半晌,显然不想再说这能令人佩服无比的一代枭雄不凡人物。于是,他言归正题,道:“那时我虽已运气抵挡,但王怜花的指力,究竟非同小可,我仍觉半身麻木,那时我若出手,实难挡得他一招。”沈浪叹道:“王怜花,又何尝不是今日之枭雄!”金无望接道:“我作出等死之态,一来好暗中运气复原,再来好听听他们的秘密,等他们猜你必定也要来时,我更想等你来后再出手。”朱七七瞪大眼睛,忍不住又道:“王怜花真的猜出沈浪要来?”金无望道:“王怜花心计之灵,端的非凡,他算准你们必定会跟着那些丐帮叛徒的足迹而来,早已准备以恶计相待。”朱七七叹道:“王怜花智计虽高,但沈浪……唉,这一点也早已被沈浪算出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又偷偷去瞧沈浪。沈浪冷冷道:“你不说话,没人当你哑巴。”朱七七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再去添些柴。”扭转身,奔到火堆前,“嗤”地,一滴眼泪,落入了烈焰。金无望瞧她扭动的肩头,轻叹道:“可怜的孩子……”沈浪却是面不改色,道:“后来如何?”金无望道:“后来……唉,他们竟要在你来之前,将我送至他处,于是我明知敌众我寡,也不得不出手了。”沈浪环顾这祠堂中零乱的景象一眼,道:“想来,那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。”金无望道:“恶战,那何止恶战而已,那简直不是人类的交手,而是野兽的搏杀,以王怜花、金不换、左公龙三人的武功,我实难招架……”他傲然一笑,接道:“但金不换那妖魔小丑,见我之面,已觉心寒,左公龙虽然久经战阵,却也被我杀气所惊,十成功夫,与我动手时也不过只有五六成了,唯有王怜花……王怜花……唉,他委实是人中豺狼。”沈浪道:“莫非他武功也和智计同样毒辣?”金无望道:“此人武功所学之杂,招式之狠毒,固是实在惊人,最可怕的是,他心计之灵敏,更助长了他武功之凶焰。”沈浪道:“此话怎讲?”金无望道:“正因他武功博杂,心计灵巧,是以你还未出手前,他已猜出你要使的是哪一招了,而且,他心与手之配合,如臂使指,就在那间不容发的那一刹那间,你还未出手,他已先出手封闭了你的招式。”沈浪道:“他武功比之天法大师怎样?”金无望道:“天法万万接不了他二十招。”沈浪失声道:“竟有如此厉害!”金无望冷笑道:“你心里必在怀疑,他武功既然如此厉害,我又怎能使他负伤。”沈浪自然知道他的强傲,笑道:“小弟并无此意。”金无望道:“如论武功,我实难伤他,但你可知道,与人动手时,最厉害的武功,便是那‘拼命’两字。”“一夫拼命,万人难当”,这沈浪自是知道的。金无望惨笑道:“我拼了这条右臂,方自伤了他一掌,只可惜我当时便已晕厥,竟伤得他怎样,我却也不知道了。”沈浪道:“你那一掌,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,他伤势若是不重,又怎会容得我如此太太平平与你说话。”金无望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,道:“不错,只怕他伤势亦自不轻,竟顾不得再害人了。”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,长长叹息道:“但金兄你……你又何须如此?”金无望瞠目道:“我怎样?我难道做得不对?”沈浪叹道:“你如此对我,却教我于心怎安?”金无望道:“对你,我何曾对你怎样了,此事本是我一时大意,才会中了他的暗算,与你又有何关系?”沈浪道:“但你却不必出手的。”金无望作色道:“胡说,我怎可不出手。”沈浪黯然道:“你那时若不出手,只是一走了之,他三人怎挡得住你,但你明知不敌,亦要出手,只是为了我……只要为了要叫他们无力再来害我。”金无望冷笑道:“胡说,我金无望一生之中,只知有己,不知有人,何况我为你拼命,只怕你是在说梦话。”沈浪道:“你外表虽然冷如坚冰,其实却心中如热火,你如此做作,只不过是为要我心安而已,是么……”他伤痛地笑了笑,接道:“但是你却不知,你越是如此,我心里越是……唉,越是难受,我……我……”金无望大声道:“你有何难受,你可怜我已是残废,是么……哼,金无望虽只剩下一只手,也要比那两只手的强胜千百倍,你信不信?”沈浪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金无望叱道:“莫要说了,怎地今日你也做出这般儿女态来,你数次救我性命,我都未曾言谢,你还在此啰唆什么。”沈浪突地大笑道:“对!区区一条手臂,在我等男子汉说来,又算得什么,一只手的金无望,端的要比两只手的王怜花强胜百倍。”这两人一个还倒卧血泊中,重伤难起,一个也是前途多难,忧患重重,但就在此时此刻,这两人却大笑起来。朱七七虽背对他两人而立,他们的言语,却字字句句都已留在她心底,一时间,她早已泪流满腮。但这却不是悲伤的泪,而是感动的泪——这样的好男儿,原是值得天下的女孩子为他们流泪的。两人相对大笑,金无望只觉气力已越来越充沛,奇迹般好得如此快,他自然高兴。但忽然间,他发觉沈浪的笑声却越来越弱了。于是,他也发觉沈浪的手,竟始终未曾离开过他的身子,竟一直在以自己的真气输送给他,难怪他重伤方越,就能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。真气就是练武人的性命,就是练武人的精血,对于沈浪这样的人说来,原就将真气看得比什么都重。然而,沈浪此刻却将这珍若性命之物,毫无吝色输送给金无望,于是金无望强了,而他自己却弱了。金无望突然顿住笑声,厉声道:“快把手放开。”沈浪笑道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他委实也无力支持了,身子也不觉倚在那神案上。这一切动静,都未逃过朱七七的耳目,她本想不管的,但是,她的心头却突然跳了起来,她告诉自己:“这样的男子汉,我绝不能放弃,我若是放过了他,只怕再也找不着像这样的人了,永远也找不着了。“我绝不能放弃他,否则我必将悔恨、痛苦,无论他对我怎样,我也要争到他,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呢……”于是她自火上取下烤肉,扭转身,走回沈浪身旁。烤肉,外皮已有些焦了,但香气却更诱人。朱七七柔声笑道:“你累了,吃些东西好么?”沈浪正眼也不瞧,冷冷道:“拿开。”朱七七道:“我已用银钗试过了,这肉是好的。”沈浪道:“拿开。”朱七七咬了咬嘴唇,道:“你若不吃这肉,附近想必有村镇,你想吃什么,我给你买去……金大哥,你想也该吃东西了。”沈浪道:“不用费心。”朱七七道:“我……我只是想为你做件事,又……”沈浪冷冷道:“你想为我做事么?好,为我做件事吧。”朱七七喜道:“什么事?无论什么事,我都做。”沈浪道:“请你走远些吧,走得越远越好,走得让我永远瞧不见你就算替我做了件好事了,我就感激不尽。”朱七七怔了一怔,面上又已满是眼泪,但仍笑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她瞧了瞧金无望,虽然有金无望在旁边,但她也不管了,她什么都不管了,她已决心牺牲一切,只为沈浪。她咬了咬牙,接道:“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让你生气?你说呀,我若真的错了,我以后一定会改,我什么都会改的。”这些话,本是她死也不肯说出的,此刻竟说出了——说完了话,虽已忍不住抽泣失声,却又只得忍住。这无声的悲泣,这带着笑的悲泣,当真含蓄了叙不尽的欢乐,叙不尽的真情,叙不尽的辛酸,叙不尽的委屈。沈浪终于回过头,目光也终于凝注到她脸上。她的脸,如梨花带雨。但他的目光,却仍如铁一般冷,石一般硬。这冰冷的目光,更使得朱七七整个人、整个心都颤抖了起来,她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,颤声道:“我究竟做错了什么……做错了什么……”沈浪冷笑道:“你做错了什么,你自己不知道?若不是你,白飞飞怎会被人掳走?若不是你,金大哥怎能变成如此模样?”朱七七道:“这……这全都怪我……”沈浪厉声道:“不怪你,怪谁?你若肯稍替别人想,你若有丝毫同情别人的心,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。”朱七七泪如雨下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沈浪厉叱道:“你……你只是个又自私,又骄纵,又任性,又嫉妒的小恶妇,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,别人的事你便全都不放在心上……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,就算将别人的心都割成碎片,你也不在乎!”这些话,就像鞭子似的,一鞭鞭抽在朱七七身上,抽得她耳畔“嗡嗡”地响,终于仆地跌倒。从小到大,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,此刻沈浪竟将她骂得整个人都呆住了,不住暗问自己:“我真是这样坏么……我真是这样坏么……”刹那间,熊猫儿、白飞飞、方千里、展英松……这些人的脸,都似已在她眼前摇动了起来。这些人,都是曾经被她伤害过的,有些人被她伤害了面子,有些人被她伤害了自尊心,有些人为她伤了心。“但我也是无意的呀,我绝未存心伤害过任何人。”沈浪道:“不错,你并未有意伤过人,但这无意的害人,其实比有意还要可恶……你只将你自己当作人,别人都该尊重你,爱你,只有你高高在上,别人都该被你踩在脚下,你伤害别人,好像是应当的事。”朱七七道:“没有……我绝没有这意思。”沈浪道:“还说你没有。”朱七七放声痛哭道:“好,你说我有,就算我有吧,但我……我还不懂事,什么都不懂,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么?”沈浪冷冷道:“办不到。”朱七七手捶地,嘶声道:“许多做过错事的……做的事都比我更错,但你却原谅了他们,你……你为何就偏偏不能原谅我?”沈浪道:“我原谅你的次数已太多了。”朱七七咬了咬牙,挣扎着站起,挣扎着站在沈浪面前。她忍住泪,咬牙道:“好,你不能原谅我,我也不求你原谅,你既已杀死过许多不能原谅的坏人,你也杀死我吧。”沈浪冷冷道:“杀你,我也犯不着。”朱七七道:“你……你好狠的心,我什么都不求你,只求能死在你手上,你连这都不答应,你难道竟不屑杀我?”沈浪不再说话。朱七七再次扑倒,痛哭道:“老天呀老天,你为何对我这么坏……再恶的恶人,至少还有死在沈浪手上的福气,而我……我……我现在本就不想活了,但是……但是我……我竟连死在他手上的福气都没有。”沈浪闭上了眼睛,金无望早已闭上了眼睛。世上没有任何言语,能形容朱七七此刻的感情。她恨,她恨自己,也恨沈浪。她虽然恨,却又无可奈何。突然间,她一跃而起,发疯似的,将地上可以拾起来的任何东西,都拾起了,摔在沈浪身上。她疯狂地嘶呼着道:“我恨你……恨死你,一辈子都恨你……”她疯狂般转身奔了出去。沈浪张开了眼,却仍动也不动,宛如老僧入定。金无望也张开了眼,静静地凝注着他。良久,沈浪终于笑了笑道:“我……”金无望道:“你的心,难道是铁石铸成?”沈浪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,喃喃道:“我的心……谁知道我的心……”金无望道:“你怎忍如此对她?”沈浪道:“我又该如何对她?”金无望默然,过了半晌,缓缓道:“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?”沈浪道:“她难道可以原谅?”金无望叹道:“就算她不可原谅,你也该原谅她的。”沈浪道:“为什么?”金无望目光凝注着那灰暗的屋顶,缓缓道:“到了你像我这样的年纪时,你就会知道,世上的美女虽多,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,却不容易……太不容易。”他倏然收回目光,目注沈浪,接道:“你总该承认,她确是真心爱你的,你总该承认,她做事确无恶心,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,为何对她却不?”沈浪垂下眼帘,亦自默然半晌,缓缓道:“我对别人都能宽厚,却不能对她宽厚……”金无望怔了半晌,终也颔首叹道:“不错,你对别人都宽厚,对她却不能。”两人许久没有说话,都在沉思着——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?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?然后,沈浪又道:“别人,也都可原谅她,但我却不能。”这一次,金无望未再思索。他立刻就颔首道:“不错,别人都可以原谅她,但你却不能……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,只要对自己尽责,便可交代了,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,但你……唉,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……太重了。”沈浪抬起头,黯然笑道:“还是金兄知我。”金无望道:“只有一个知道,不太少么?”沈浪缓缓道:“人生得一知己,也就足够了。”火堆烧得正烈,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——却不知是火造成的温暖,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?又过了许久……沈浪道:“无论如何,但愿她……”金无望道:“无论如何,但愿她……”两人同时说话,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,又同时闭口,只因两人都已知道,他们要说的话,本是一样的。“无论如何,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。”这真诚的祝福,朱七七早已听不到了。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总之,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。她的脸,开始被风刮疼,然后,变成麻木,此刻,却又疼痛起来,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。她的泪,已流干,她的脚,已变得有千斤般重。好了,前面就有屋宇。她加急脚步,奔过去——此刻,人类的本能,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,她所想的,只有一碗热汤,一张床。但前面没有屋宇,也没有热汤,更没有床。屋宇的影子,其实只是座坟墓。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,建造得十分堂皇。朱七七的心,又沉落了下去,宛如沉落在水底——又是失望,失望……为什么她总是失望?她将身子蜷曲在墓碑后——只有这里是四下唯一挡风之处,她脱下靴子,用力搓着她的足趾……但,突然,她的手停顿了。在奔跑时,她什么也未想,此刻,千万种思潮,又泛起在她心头,她爱,她恨,爱得发狂,恨得发狂。“为什么他对别人都好,对我如此无情?”她恨沈浪。“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,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,而沈浪对我这么坏,我反而忘不了他?”她恨自己。她的心乱成一团,乱如麻……但,突然,所有紊乱的思潮都停顿了,一个声音,钻入她耳朵。是人说话的声音。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。千真万确,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。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,难道死人也会说话?朱七七吓得整个人都凉了。但她虽是女子,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,江湖中的风风浪浪,她经历得太多了,她立刻就想到——“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穴。”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,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。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。朱七七方才虽已全无气力,此刻却一跃而起——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,她一跃而起,掠出丈余。丈余外有个石翁仲。她躲到石翁仲后,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。只见那墓碑已开始转动,露出了个地洞,然后,地洞中露出一个头来……两个头,两个人自地中钻出。这是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,虽然在冰天雪地中,两个人仍是挺胸凸腹,显得和熊一般的神气。先出来的一人,四下瞧了瞧——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,瞧得自然很马虎,只不过是对自己交代交代而已。后出来的一人,瞧也未瞧,便又去推那墓碑——他气力显然不小,那墓碑被他一推,便又复原了。于是两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阶,口中却在嘟嘟囔囔。其中一人道:“这残废是什么东西,派头倒不小,这么样的天,还要咱们跑几十里地去为他配药,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?”另一人道:“王老大,你也莫埋怨了,不管他是谁,总之和咱们头儿的交情不浅,否则头儿又怎会带他到这里来?”王老大道:“哼,若不是瞧这个,我会听他的?”那人笑道:“不管怎样,反正咱们整天躲在里面,虽然有酒有女人,也觉得闷得慌,趁这机会出来走走也好。”王老大敞笑道:“对,咱们就趁机会逛他个半天,反正瞧那残废的模样,就算不吃药,也是死不了的。”两人说说笑笑,走得远了。朱七七直等他们身影完全瞧不见,方自走出,也不知是有意,是无意,也走到墓碑前,伸手一推。她若推不动这墓碑,倒也罢了,哪知她也一推就动,这一动之下,她的一生命运又改变了。墓碑一动,朱七七心也动了起来。“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密窟?那‘残废’是谁?那‘头儿’又是谁?将密窟造在坟墓里,八成不是好人,我得去瞧瞧。”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,没有事也要找些事做,又何况她此刻遇着的又确是十分离奇诡秘之事。常言道:“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”虽在如此情况下,她脾气还是改不了。墓碑一移开,地洞方露出,她就要往里走。但是……“不对,这是什么人的秘密,这是好人坏人,与我又有何关?我为何要多事?难怪沈浪说我……”她本已要转身,但想到沈浪,她的心又变了。“沈浪,我为何直到此刻还要听他的话,反正我已不想活了,就算进去遇险又算得什么?”她跺了跺脚,立下决心。“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谁也别想管我。”她终于钻了进去。天下所有的密窟,所有的地道,差不多全是一样的——阴森,黝黯,带着股令人头晕的霉湿气。这地道比较特别一点的是,既无人防守,也无机关,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秘密了,别人根本不会找进来,所以根本无需防守,也或许是因为这墓里的主人自视极高,根本就未将别人放在心上。朱七七也不管这究竟是为什么,阖起墓碑,就往里走。有十多级石阶通下去。然后,就是间小厅,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客厅差不了多少。朱七七探首一瞧,厅里没有人。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进去,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见——她现在实已有种自暴自弃,只觉被人发觉了最好。厅的前面,有扇门,朱七七笔直走了过去。就在这时,门里有笑语声传了出来。“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,生怕你属下在这里闷得慌,还找来这两位娇滴滴的大姑娘陪着,真是好极妙极。”朱七七身子陡然一震,脚步立刻停了。这竟是金不换的笑声,这恶贼,怎会在这儿?只听另一人道:“金兄有所不知,公子处处替人着想,才能成得了大事,此地若非如此享受,又有谁心甘情愿地耽在这里?”这语声也很熟,很熟……是谁呢?朱七七想了想,终于恍然:“这是左公龙。”金不换笑道:“不错,别人若不心甘情愿,纵然无奈耽在这里,却也会偷偷溜出去,这么一来,却用鞭子也赶不出去了。”一人笑道:“但如今却便宜了你,小玲,还不倒酒?”这赫然竟是王怜花的声音。但奇怪的是,王怜花此刻的声音,竟是有气无力,而且说完了一句话,就不住喘气,不住咳嗽。朱七七一颗心,又几乎要跳了出来。她站在那里,退也不是,进也不是。门,是关着的。但门底下却有一条空隙,有灯光透出来。朱七七呆了半晌,咬了咬牙,走到门口,蹲下身子,俯下头,用一只眼睛,向那条缝里瞧进去——只见里面屋子中央,是个火烧得正旺的铜火盆,火盆边有张摆满酒菜的桌子,金不换和左公龙就坐在那里。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裳,虽蓬着头发,但脸上却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女子,正在火盆边弄火,那腰就和蛇似的。另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,却坐在金不换怀里,脸上红馥馥,却带着笑,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厌恶之色。王怜花呢?朱七七瞧了一转,才瞧见王怜花,他此刻正倒卧在一张虎皮榻上,那张俊俏的脸,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。金无望说得不错,这恶魔果然已受了伤。就连左公龙、金不换,似也负伤,左公龙右臂已被包扎,用根布带吊在脖子上,伤得也像不轻。金不换伤得却显然不重,此刻又吃又喝,还不忘时常去欺负欺负坐在他怀里那可怜的女孩子。但他却又为何偏偏要别人去为他配药——那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,口中骂的“残废”自然就是他了。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又撞入了王怜花的密窟,人世间的遇合,为什么时常都是如此离奇凑巧?屋子里最失意的是王怜花,最得意的自然是金不换,金不换大笑大嚷,王怜花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。他似乎很疲倦,很想睡,但金不换却让他睡不着。金不换索性将那水蛇腰的红衣姑娘,也拉了过去,左拥右抱。那两个女孩子嘴里吃吃地笑,心里偷偷地骂。不但朱七七瞧得又气又恨,就连左公龙也似瞧不过了。左公龙道:“金兄倒开心得很。”金不换大笑道:“我正是开心得很,有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在身旁,怎会不开心……来,小玲,让你金大爷亲一亲。”左公龙冷冷道:“在经过方才那种事后,金兄还能开心,这倒当真不容易。”金不换道:“方才之事……嘿嘿,那可不早已过了,金无望那厮,眼见也是活不成了,咱们还不该开心?”左公龙冷笑道:“金兄那时若是再补金无望一刀,他倒当真活不成了,只可惜……金兄那时走得却太匆忙了些。”金不换嘻嘻笑道:“我走得匆忙,左兄难道走得不匆忙么?小弟瞧见王公子受伤不敢再留在那里,左兄难道不是么?”左公龙面上一阵青,一阵白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金不换却大笑道:“事过境迁,左兄也该开心才是……小芳,快站起来唱个曲儿给你左大爷解解闷。”那绿衣姑娘低着头,道:“我不会唱。”金不换道:“你娘的,干这行连曲儿都不会唱。”水蛇腰小玲赔笑道:“她真的不会,我来侍候大爷们一段吧。”金不换道:“谁要你唱,小芳,你不会唱就侍候大爷们一段舞……你娘的,连舞都不会,随便动动手动动脚不就成了么。”那小芳嘟着嘴站了起来,挥挥手,抬抬腿,就像个木头人似的,小玲赶紧赔着笑,唱了起来:“豆蔻花开三月三,一个虫儿往里钻,钻了半日,钻不里去,爬到花儿上打秋鞭,肉儿小心肝,我不开了,你怎么钻?”金不换拍掌大笑道:“肉儿小心肝,你不开了,我也要钻,瞧你怎么办……”左公龙皱眉道:“公子还得安歇,金兄也歇歇吧。”金不换笑道:“王公子么……嘿嘿,反正他也活不长了,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,瞧瞧乐子,有何不好。”这句话说将出来,门里门外,六个人俱都大吃一惊。左公龙面色大变,讷讷道:“金……金兄莫……非在说笑。”金不换道:“小弟从来不说笑的。”王怜花笑道:“金兄怎知小弟活不长了?”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,其实面色也有些变了。金不换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左公龙道:“公子虽然中了金无望一掌,但那厮的掌力,又怎伤得了公子,不出七日,公子便可复原了。”金不换道:“我却说他活不过今日。”左公龙失色道:“你……疯了,胡说八道。”金不换道:“我说他活不过今日,你可敢和我打赌么?”王怜花咯咯笑道:“不想小弟的死期,金兄倒知道了,只可惜小弟这里什么都准备的有,就是未准备棺材。”金不换道:“那也无妨,等你死了后,就将你尸身送到仁义庄,那仁义庄中,自然会为你准备棺材的。”他说得虽然平平淡淡,就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,但左公龙却听得脸黄了,讷讷地道:“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金不换道:“我这是什么意思,你还不知道?”灯光下,只见他满面俱是狞笑,剩下的那只色迷迷的眼睛里,此刻却散发着一股狼一般的光芒。左公龙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:“小……弟不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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