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敌友难分

朱七七此时已将沈浪恨到极点,狠狠跺着脚,恨声道:“我偏不让你料中,我偏不回去……”但不回去又如何?寒夜深深,漫天风雪,她又能去向哪里?她又怎能探索出那些问题?她忍不住又仆倒在地,放声痛哭起来。突然间,一只冰冷的手掌,搭上了朱七七的肩头。朱七七大惊转身,脱口道:“谁?”夜色中,风雪中,幽灵般卓立着一条人影,长发披散,面容冰冷,唯有衣袂袍袖,在风中不住猎猎飘舞。朱七七失声道:“金无望,原来是你。”金无望仍是死一般木立着,神情绝无变化,口中也无回答——只因朱七七这句话是根本不必回答的。朱七七心中却充满了惊奇,忍不住又道:“你不是走了么?又怎会来到这里?”金无望道:“静夜之中,哭声刺耳,听得哭声,我便来了。”朱七七道:“你……你昨夜到哪里去了?”金无望摇了摇头,没有说话。朱七七知道他若不愿回答这句话,那么任何人也无法令他回答的,于是她也不再说话。金无望木立不动,垂首望着她。朱七七却不禁垂下头去。过了半晌,金无望突然问道:“你哭什么?”朱七七摇头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金无望道:“你心里必定有些伤心之事。”他语声虽仍冰冰冷冷,但却已多多少少有了些关切之意,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,已是极为难得的了。但他这句话不说也还罢了,一说出来,更是触动了朱七七的心事,她忍不住又自掩面痛哭了起来。金无望凝目瞧了她半晌,突然长叹道:“好可怜的女孩子……”朱七七霍然站起,大声道:“谁可怜?我有何可怜?你才可怜哩。”金无望道:“你嘴里越是不承认,我便越是觉得你可怜。”朱七七怔了半晌,突然狂笑道:“我有何可怜……我有钱,我漂亮,我年轻,我又有一身武功,谁说我可怜,那人必定是疯了。”金无望冷冷道:“你外表看来虽然幸福,其实心头却充满痛苦,你外表看来虽拥有一切,但你却得不到你最最想得到之物。”朱七七又怔了半晌,拼命摇头道:“不对,一千个不对,一万个不对。”金无望深深接道:“你外表看来虽强,其实你心里却最是软弱,你外表看来虽然对别人凶,其实你的心却对每个人都是好的。”他轻叹一声,接道:“只不过……世上很少有人能知道你的心事,而你……可怜的女孩子,你也总是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。”朱七七怔怔地听着他的话,不知不觉,竟听呆了。她再也想不到,世上还有人如此同情她,了解她……而如此同情她,了解她的,竟是这平日最最冷冷冰冰的人物。她再也想不到在沈浪、熊猫儿这些人那般残忍地对待她之后,这冷冰冰的人物,竟会给她这许多温暖……抬起头,她只觉这冷酷、丑恶的怪人,委实并非她平时所想象的那么丑怪,只因他在丑恶的外表下有一颗伟大的心。她只觉他那双尖刀般的目光中,委实充满了对人类的了解,充满了一种动人的、成熟的智慧。在这一刹那间,她只觉唯有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,才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男子汉。她心头一阵热血激动,突然扑到金无望身上,以两条手臂,抱住了金无望铁石般的肩头,嘶声道:“人们虽不了解我,但却更不了解你。”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,这却将金无望惊呆住了。他只觉朱七七冰凉的泪珠,已自他敞开的衣襟里,流到他脖子上,朱七七温柔的呼吸,也渗入他衣襟。良久良久,他方自叹息一声,道:“我生来本不愿被人了解,无人了解于我,我最高兴,但最后……唉,年轻的女孩子,是最渴望别人了解的。”朱七七轻轻放松了手,离开了他怀抱,仰首凝注着他,又是良久,突然破涕一笑道:“昔日虽没人了解我,但从今而后,却有了你;世上虽没有人了解你,但从今而后,却有了我。”金无望转过头,不愿接触她的目光,喃喃道:“你真能了解我么……”朱七七道:“嘿,真的。”她拉起金无望的手,孩子似的向前奔去,奔到城门口,城门虽仍紧闭,门下却可避风雪。她拉着金无望,倚着城门坐下,眨着眼睛道:“从今而后,我要完全地了解你,我要了解你现在,也要了解你过去……你肯将你过去的事告诉我?”金无望目光遥注远方,没有说话。朱七七道:“说话呀!你为什么?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,说给我听,都没有关系,我既了解你,便能原谅你。”金无望叹息着摇了摇头,目光仍自遥注,没有瞧她。朱七七道:“说呀!说呀!你再不说,我就要生气了。”金无望目光突然收回,笔直地望着她,这双目光此刻又变得像刀一样,闪动着可怕的光芒。朱七七却不害怕,也未回避,只是不住道:“说呀,说呀。”金无望道:“你真的要听?”朱七七道:“自是真的,否则我绝不问你。”金无望道:“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女子,只要遇着美丽的女子,我便要不顾一切,撕开她的衣服,夺取她的贞操。她们越是怕我,我便越是要占有她。自我十五岁开始,到现在已不知有多少女子坏在我身上。”朱七七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,紧紧缩成一团。金无望目中现出一丝狞恶的笑意,接道:“我平日虽然做出道貌岸然之态,但在风雪寒夜,四下无人时,只要有女子遇着我,便少不得被我摧残、蹂躏……”朱七七身子不觉地颤抖着向后退去。但后面已是墙角,她已退无可退。金无望狞笑道:“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,你听了为何还要害怕?……你此刻可是想逃了么……哈……哈……”仰天狂笑起来,笑声历久不绝。朱七七突然挺直身子,大声道:“我为何要怕?我为何要逃?”金无望似是一怔,倏然顿住笑声,道:“不怕?”朱七七道:“昔日你纵然做过那些事,也只是因为那些女子看到你可怕的面容,没有看到你善良的心,所以她们怕你,要逃避你,你自然痛苦,自然怀恨,便想到要报复,这……本也不能完全怪你,世人既然亏待了你,你为何不能亏待他们,你为何不能报复?”她微微一笑,接道:“何况,你此刻既然对我说出这些话来,那些事便未必是真的,更不会也对我做出那种事来。”金无望道:“你怎知我不会?”朱七七眨了眨眼睛,笑道:“你纵然做了,我也不怕,不信你就试试。”她身子往前一挺,金无望反倒不禁向后退了一步,愕然望着她,面上的神情,也说不出是何味道。朱七七拍手笑道:“你本来是要吓吓我的,是么?哪知你未曾吓着我,却反而被我吓住了,这岂非妙极。”金无望苦笑一声,喃喃道:“我只是吓吓你的么?……”朱七七道:“你不愿说出以前的事,想必那些事必定令你十分伤心,那么,我从此以后,也绝不再问你。”她又拉起金无望的手,接道:“但你却一定要告诉我,昨夜你为何要不告而别,你……你究竟偷偷溜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金无望怔了一怔,道:“不告而别?”朱七七道:“嗯,你溜了,溜了一夜,为什么?”金无望道:“昨夜乃是沈浪要我去办事的,难道他竟未告诉你?”这次却轮到朱七七怔住了。她呆呆地怔了半晌,缓缓道:“原来是沈浪要你走的……他要你去做什么?”金无望道:“去追查一批人的下落。”朱七七道:“他自己为何不去,却要你去?”金无望道:“只因他当时不能分身,而此事也唯有我可做,我与他道义相交,他既有求于我,我自是义不容辞。”朱七七道:“哼,义不容辞,哼,你倒听话得很……为什么人人都听他的话?我不懂!”抓起团冰雪,狠狠掷了出去。金无望凝目瞧着她,嘴角微带笑容。朱七七顿足道:“你瞧我干什么,还不快些告诉我,那究竟是什么事?追查的究竟是什么?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瞒我?”金无望沉吟半晌,缓缓道:“沈浪与仁义庄主人之约,莫非你又忘了?”朱七七道:“呀,不错,如今限期已到了……”金无望道:“限期昨夜就到了。”朱七七道:“如此说来,你莫非是代他赴约去的?但……但你又怎知道这其中的曲折?你又是怎样向仁义庄主人交代的?”金无望道:“代他赴约的人,并不是我,我只是在暗中为他监视那些代他赴约的人。”朱七七着急道:“你越说我越不明白,究竟谁是代他赴约的人?”金无望道:“展英松、方千里、胜滢……”朱七七截口呼道:“是他们,原来是他们。不错,只要他们一去,什么误会都可澄清了,沈浪无论去不去,都已无妨。”语声微顿,突又问道:“但这些人既已代沈浪去了,为何又要你监视他们?”金无望道:“这其中的原故,我也不甚知晓,他只要我将这些人的行踪去向探查明白,再回来相告……”朱七七恨声道:“原来你们是约好了的。”此事沈浪又将她蒙在鼓里,她心中自然恼恨,却终于忍住了,未动声色。金无望颔首道:“不错。”朱七七道:“约在什么时候?”金无望道:“约定便在此刻。”朱七七四下瞧了一眼,咬着樱唇,道:“约在什么地方?”金无望扬了扬眉道:“就在这里等。”一句话竟似有两个声音同时说出来的。朱七七一惊,回首,已有个人笑吟吟站在她身后,那笑容是那么潇洒而亲切,那不是沈浪是谁。朱七七又惊,又喜,又恼,跺足道:“是你,你这阴魂不散的冤鬼,你……你是何时来的?”沈浪笑道:“金兄眉毛一扬,我便来了。”朱七七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正要问,你……你为什么做事总是鬼鬼祟祟地瞒住我,你要他去追查展英松那些人,为的什么?”沈浪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……”朱七七道:“再长你也得说。”沈浪道:“我是见到那王夫人后,与她一夕长谈,她便将展英松、铁化鹤、方千里等人,俱都放了出来,我一来怕展英松、方千里等人与你宿怨不解,二来与仁义庄约期已到,是以便请展、方等人,立刻赶到仁义庄去,将此中曲折说明,也免得我去了,此乃一举两得之事……”朱七七道:“这个,我知道,但你为何又要他去监视?”沈浪道:“只因我始终觉得此事中还有蹊跷。”朱七七道:“自然有些蹊跷,这我也知道。”沈浪笑道:“你既知道,我便不必说了。”朱七七怔了一怔,红着脸,跺足道:“你说,我偏要你说。”沈浪微微一笑,道:“试想那王夫人对展英松等人既是完全好意,为何定要等到我来后,才肯将他们自地下窖中释放出来?”朱七七眼睛一亮,道:“是呀,这是为什么?”沈浪笑道:“事后先见之明,你总是有的。”朱七七娇嗔道:“你以为我真的糊涂么,我告诉你,她暗中必定还有阴谋,但行藏既已被你发现,便只有索性装作大方,将他们俱都放出……”沈浪颔首笑道:“好聪明的孩子,不错,正是如此,但还有,她将展英松等人放出后,自己也说有事需至黄山一行,匆匆走了。”朱七七道:“是以你便生怕她要在途中拦劫展英松等人,是以你便要他一路在暗中监视,何况,你表面既已与她站在同一阵线,金……兄留在那里,也多有不便,自是不如在暗中将他支开的好。”沈浪笑道:“你果然越来越聪明了。”朱七七“哼”了一声,面孔虽仍绷得紧紧的,但心中的得意之情,已忍不住要从眉梢眼角暴露出来。沈浪道:“这些事,我本无意瞒着你,但当着王怜花之面,我却不能向你说出……唉,幸好你在此遇着金兄,否则……否则……”朱七七眼睛更亮了,道:“否则怎样?”沈浪道:“否则又要令人担心。”朱七七痴痴地呆了半晌,轻声道:“你会为我担心?鬼才相信哩……”话犹未了,梨涡隐现,已忍不住笑了出来,方才的悲哀、苦恼、委屈、难受……却早已在沈浪这淡淡一句话里,消失得无踪无影。金无望冷眼瞧着他两人的神情,脸上又似已结起一层冰来,此刻干咳了声,沉声道:“展英松等人一路赶到仁义庄,路上并无任何意外,我目送他一行人入庄之后,便立即兼程赶回。”沈浪失声道:“这倒怪了……”他皱眉沉思良久,方自展颜一笑,抱拳道:“多谢金兄……”金无望道:“多谢两字,似乎不应自你口中向我说出。”沈浪笑道:“不错,这两字委实太俗。”金无望道:“那王夫人既未对展英松等人有何图谋,你今后行止,又待如何?”沈浪沉吟半晌,反问道:“金兄此后行止,又待如何?”金无望仰天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仁义庄之约既了,展英松等人亦已无恙,无论如何,此事总算告一段落,我……我也该回去了。”沈浪动容道:“回去?”金无望垂首道:“不错,那柴玉关虽凶虽恶,但他待我之恩情不可谓不厚,终我一生,总是万万不能背弃于他……”霍然抬起头来,目注沈浪,缓缓道:“却不知沈相公可放我回去么?”沈浪苦笑道:“人以国士待我,我以国士报人……金兄对那柴玉关,可谓仁至义尽,我又岂会学那无义小人拦阻你的义行。”金无望长长吐了口气,喃喃道:“人以国士待我,我以国士报人,但……”再次抬起头来,再次目注沈浪,凝目良久,厉声道:“从今而后,你我再会之时,便是敌非友,我便可能不顾一切,取你性命。你今日放了我,他日莫要后悔。”沈浪惨然一笑,道:“人各有志,谁也不能相强,今后你我纵然是敌非友,但能与你这样的敌人交手,亦是人生一乐。”金无望缓缓点头道:“如此便好。”两人相对凝立,又自默然半晌。忽然,两人一起脱口道:“多多珍重……”两人一起出口,一起住口,嘴角都不禁泛起一阵苦涩的笑容,朱七七却不禁早已瞧得热泪盈眶。她但觉脑中热血奔腾,忍住满眶热泪,跺足道:“要留就留,要走就走,还在这里啰唆什么,想不到你们大男人也会如此婆婆妈妈的。”金无望颔首道:“不错,是该走了,江湖险恶,奸人环伺,沈兄你……”沈浪截口道:“金兄只管放心,我自会留意的,只是金兄你……”金无望仰天长笑道:“但将血泪酬知己,生死又何妨……”挥挥手,踏开大步扬长而去,再也不回头瞧上一眼。朱七七目送着他孤独的身影,逐渐在风雪中远去,又回头瞧了瞧沈浪,突然放开喉咙,大呼道:“等一等……慢走。”金无望顿住脚步,却未回头,冷冷的问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朱七七咬了咬嘴唇,又瞄沈浪一眼,道:“我……我要跟着你走。”金无望身子像钉子似的钉在地上,动也不动一下,既未回头,也未说话,想来他已不知该说什么。沈浪双眉扬起,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诧之色。朱七七却不再瞧他了,大声道:“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、了解我,这世上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,我不跟着你跟谁?”金无望似待回头,只是仰天长笑一声,向前急行而去,那笑声中的意味,谁也揣摩不出。朱七七大呼道:“慢些,等我一等……带着我走……”呼声之中,竟果然展动身形,追了过去。沈浪伸手要去拉她,但心念一转,却又住手,望着朱七七逐渐远去的身影,他嘴角似是泛起一丝微笑……朱七七放足急奔,奔出了十数丈开外,偷偷回头一望,呀,那狠心的沈浪,该死的沈浪竟未追来。再往前瞧,金无望也走得踪影不见了。漫天飞雪,雪花没头没脸地向她扑了过去,眼前白茫茫的一片,心里又是悲哀,又是气恼,又是失望……她忍不住又哭出声来。她边哭边跑,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,她既不辨方向,也不辨路途,只是发狂向前奔……前途茫茫,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纵然辨清了方向,辨清了路途,又有什么用?眼泪,好像要结成冰了。她狠命地用衣袖擦去泪痕,喃喃道:“好,姓沈的,你不拉我,看我真的死了,你对不对得住你的良心,但……但我为什么不死呢……为什么不死呢……”她又举手擦眼泪,却突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。这一撞竟撞得她一连退出去四五步,方自站稳,她正待怒骂,猛抬头,石像般的站在她面前的,却正又是金无望。此时此刻此地再见着金无望,朱七七真有如见到她最最亲热的亲人一般,也说不出是悲,是喜?不管是悲是喜,她却大呼一声扑了上去,扑进了金无望的怀抱,抱住了他,比上次抱得更紧。金无望发际、肩头,都结满了冰雪,他面上也像是结满了冰雪,但一双目光,却是火热的。他火热的目光,凝注着远方的冰雪。良久,他自长叹一声,道:“你真的跟来了……你何苦来呢?”朱七七的头,埋在他胸膛上,带着哭声笑道:“我自然要如此,我真的跟着你……从此以后,你永远再也不会寂寞了,难道……难道你不高兴么?”金无望道:“从此你永远都要跟着我?”朱七七道:“嗯!永远都要跟着你,永远不离开,你就算赶我走,我也不会走了……但你也永远不会赶我走的,是么?”金无望苦笑一声,道:“可怜的孩子……”朱七七道:“不,不,我不可怜,我才不可怜呢,有你陪着我,我还可怜什么?你从此可再也不准说可怜了。”金无望喃喃道:“可怜的孩子……”朱七七埋着头,不依道:“你瞧你,又说了,你说,你说我有什么可怜?”金无望叹道:“你又何苦为了要气沈浪而跟着我?你又何苦……”朱七七大声截口道:“我不是为了沈浪,自己愿意跟着你的。”金无望道:“但沈浪来追你回去如何?”朱七七道:“我睬都不睬他。”金无望道:“真的?”朱七七道:“一千个真的,一万个真的。”金无望默然半晌,忽然道:“你瞧,沈浪果然追来了。”朱七七身子一震,大喜呼道:“在哪里?”她身子立刻离开金无望的怀抱,回头一望,来路雪花迷茫,哪有沈浪的影子——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再回头,但见金无望嘴角,已泛起一丝充满世故,充满了解,但又免不了微带讥嘲的笑容。朱七七脸红了,却犹自遮掩着道:“他来了我也不睬他,我……我……”金无望摇头叹道:“孩子,你的心事,瞒不了我的,你还是回去吧。”朱七七顿足道:“我不回去,我死也不回去。”金无望道:“但你又怎能真的跟着我?”朱七七道:“你不让我跟着你,我就死在你面前。”金无望苦笑望着她半晌,喃喃道:“跟着我也好,反正沈浪必定会跟来的,他任凭朱七七跟着我,只怕也是为了便于跟踪我的下落……他未曾明白逼着我带他去寻柴玉关,已算他对我的一番义气,他若要暗地跟踪,自也是天经地义之事,我怎能怪他?”他自言自语,既像是在为自己分析,又像是在为沈浪解释,他语声低沉含混,除了他自己,谁也听不清。朱七七道:“你说什么?”金无望道:“我说……你要跟着我,唉,就走吧。”两人急行半日,正午到了西谷。这是新安城西的一个小镇,镇虽小,倒也颇不荒凉,只因此地东望洛阳,北渡大河来往客商,自为此镇带来不少繁荣。朱七七一路始终拉着金无望的手,入镇之后,仍未放开,别人要对她怎么看,对她怎么想,她全不放在心上。别人自然要对她看的,心里也自然是惊奇,又觉好笑,但只要一瞧到金无望的脸,便看也不敢了,笑更笑不出。朱七七轻声道:“你瞧,别人都怕你,我好得意。”金无望道:“你得意什么?”朱七七笑道:“我就希望别人怕我,但别人偏偏都不怕,如今我跟着你走,就好像跟着老虎的狐狸一样,可以沾沾光,也可以当作别人都在怕我了,我自然得意,只是……只是肚子太饿了,想装神气些,却又装不出。”金无望忍不住一笑,道:“你此刻便吃得下么?”朱七七道:“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,一遇到件芝麻绿豆大的事,就吃不下喝不下了……什么事我都很快就能忘记,照吃不误,所以我五哥说我将来必会变成个大大的胖子。”金无望不禁又为之一笑,道:“胖子又有何不好?走,咱们去大吃一顿。”这冷冰冰的怪人,此刻不知为了什么,竟仿佛有些变了。两人走了一段路,金无望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,当下问道:“你五哥可就是江湖人口中常说的朱五公子?”朱七七叹了口气道:“不错,我那五哥,可真是个怪物,我家里的灵气,仿佛全被他一个占尽了,无论走到哪里,他都最得人缘,最能讨人喜欢,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。”口中虽在叹气,心中其实却充满了得意之情。金无望道:“我也久闻朱五公子之名,都道此人乃是浊世中翩翩佳公子,只可惜直到此刻,我仍未见过他一面。”朱七七道:“莫说你见不着他,就连我们这些兄弟姐妹,几乎有三两年未曾见着他了,他总是像游魂似的,呀,到了。”“到了”的意思,并非说“游魂”到了,而是说饭铺到了——一间小小的门面,五张小小桌子,收拾得干干净净,酒香、茶香一阵阵从门里传了出来,只可惜桌子旁却坐满了人。金无望道:“此地生意太好……”朱七七道:“生意好的地方,酒菜必定不差。”金无望道:“怎奈座无虚席。”朱七七道:“无妨,你跟着我来吧。”拉着金无望走进去,走到角落上的桌子边一站,这桌子上坐的是两个面团团的商人,正吃得高兴,猛一抬头,瞧见金无望,直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,赶紧垂下头,再也吃不下了。朱七七拉着金无望,站着不动,那两人手里拿着筷子,夹菜又不是,放下又不是,竟拿着筷子就去算账了。于是朱七七与金无望便在这张桌子坐下。金无望摇头道:“果然有你的。”朱七七道:“这就叫作狐假虎威。”金无望忍不住大笑起来,但笑了半晌,又突然停顿。朱七七道:“你为何不笑了,我喜欢你笑的模样。”金无望默然半晌,一字字缓缓道:“这半日来,我笑得实已比以往几年都多。”朱七七呆呆地望着他,久久说不出话来,她心里究竟是酸?是甜?是苦?连她自己也不知道。幸好这时酒菜已送来,于是朱七七放怀吃喝。金无望却是实难下咽,朱七七便不住为他夹菜,别的人既不敢瞧他们,又忍不住要偷偷来瞧。只因这两人委实太过奇怪,男的太丑,女的太美,又似疏远,又似亲密,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谁也猜不出来。朱七七只作不知不见,笑道:“这一块你非先吃下去不可,空着肚子喝酒,要喝死人的。”伸出筷子,夹了块排骨,要送到金无望碗里。但,突然间,她身子一震,筷子夹着的排骨,“噗”地掉进酱油碟里,她目光直勾勾瞧着座前面的窗子,面上竟已无血色。金无望动容道:“什么事?”朱七七用筷子指着金无望身后的窗户道:“你……瞧……”语竟已无法成声,筷子不住的“喀喀”直响,显见她的手竟抖得十分厉害。金无望变色回首,窗外却是空空荡荡,什么也没有。他又是奇怪,又是着急,沉声道:“瞧见什么?”朱七七颤声道:“窗……窗外有个人。”金无望道:“哪有什么人?你眼花了么?”朱七七道:“方才有的,你一回头,他就走了。”金无望道:“是谁?”朱七七道:“就……就是那恶魔,那害得我又瘫又哑的恶魔。”金无望动容道:“你可瞧清楚了?”朱七七道:“我瞧得清清楚楚,他的脸,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”直到此刻,她竟仍未定过神来,语声竟仍有些颤抖。金无望面上也变了颜色,双眉皱起,沉思不语。朱七七道:“你可要追出去?”金无望摇头道:“此刻必定已追不着了。”朱七七惶然道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呢?我此刻一见着他,吃也吃不下,睡也睡不着了,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背后,还要来害我,我只要一闭起眼睛,就好像瞧到他正冲着我狞笑……”突然放下筷子,用手掩面,几乎哭出声来。金无望沉思半晌,霍然站起身来,拿出锭银子,抛在桌上,拉起了朱七七的手,沉声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朱七七道:“哪……哪里去?”金无望面色铁青,也不回答,拉着朱七七走出店外,四下辨了辨方向,竟直奔镇外最最荒僻之处而去。朱七七又是诧异,又是惊惧,她委实已被那恶魔吓破了胆,世上她谁也不怕,可就是怕“他”。只见金无望板着脸,大步而行,四下的地势,越来越是荒僻,此刻纵已雪霁日出,朱七七还是不禁冷得发抖。她不知不觉间,用两只手扳着金无望的肩膀,倚到他身上。自后面看去,一个高大英伟的男子身旁,倚靠着个窈窕纤弱的少女,依偎而行,这景象确是令人艳羡;但走到前面一看,一个娇笑仙女与一个奇丑大汉,并肩走在灰蒙蒙的积雪荒原上,这景象却有说不出的可怖。金无望肩上虽然多了个人的重量,走得仍是极快。朱七七忍不住又问道:“前面是什么地方?”金无望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朱七七一怔,讷讷道:“那……那么你要走到哪里去?”金无望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朱七七又惊又怒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金无望道:“我这是在做什么,你立刻便会知道的。”语声微顿,突又低叱道:“来了。”朱七七倒抽了口凉气,屏息听去,只听身后果然有阵衣袂带风之声传了过来,来势迅急异常。但金无望却未停步,也未回头。朱七七自也不敢回头,只是在心中不住暗问自己:“来的是什么人?莫非……莫非是他么?”只听那衣袂带风之声,到了他们身后,身形便自放缓,竟始终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们,既不赶上前来,也不说话。朱七七只觉一阵寒意,自背脊升起,当真有如芒刺在背一般,当真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上一瞧。但她毕竟忍住了,只是一双手抱得更紧。只觉金无望脚步加紧,身后那人脚步也加紧,金无望脚步放缓,身后那人脚步也放缓。朱七七此刻已可断定,身后这人必定便是那恶魔,她也恍然发现,金无望故意走到这等荒僻之地,也是为了要将“他”引来。但却猜不透金无望如此做法,究竟是为了什么?他若要将“他”除去,此刻便已该动手了。他若无意将“他”除去,此刻该有些举动才是呀。金无望脚步越走越快,到最后竟在这荒凉的雪原上兜起圈子来了,那人竟也跟着他兜圈子。朱七七忍不住又要问他,但还未问出口来,耳中已传入金无望以“传音”之术说出的语声。只听他一字字道:“此人武功虽不弱,但内力却不济,我此刻便是在故意消耗他的内力,等他内力不济,再激他动手,便可取他性命。”朱七七又惊又喜,真恨不得抱起金无望的脖子,在他脸上亲一亲,来表示她的赞许和感激。突然金无望仰天一笑,道:“好……好。”那人也嘶声笑道:“好……好。”金无望道:“我明知你要来的。”那人也道:“我明知你要来的。”金无望道:“你既来了,为何不说话?”那人也道:“你既来了,为何不说话?”金无望怒道:“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?需知我虽与你同门,却与你绝无交情,你可知我将你诱至此地,便要取你性命。”那人似是惊“噫”了一声,但口中还是学道:“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,需知……”金无望突然厉叱一声,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语声之中,霍然带着朱七七转过身去。那人收势不及,几乎撞在他们身上——直冲到他们身前不到一尺之处,才拿桩站住——那一张又脏又丑的怪脸,便恰巧停在朱七七面前,哪是他们心中所猜想的“恶魔”,却赫然正是金不换。这一变化,不但使朱七七大惊失色,金无望也大出意外——他们未引来狐狸,却引来了一只狼。朱七七失声惊呼,道:“是……是你!”金无望怒喝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金不换“咯咯”笑道:“是我……两位未曾想到吧!”朱七七大声道:“你鬼鬼祟祟,跟在我们身后,要干什么?”金不换挤了挤眼睛,笑道:“我只是想瞧瞧,两位亲亲热热的,走到这荒郊来,究竟是为了什么?这里可不是亲热的地方呀。”金无望怒喝道:“住嘴。”金不换道:“好,住嘴,大哥叫我住嘴,我就住嘴。”仰天一阵怪笑,接道,“如今我才知道,我们的大哥,毕竟是有苗头的,三下两下,就从沈浪手上将这位朱姑娘抢了过来。”金无望目光闪动,面露杀机。朱七七却忍不住大骂道:“你放的什么屁?”金不换大笑道:“好凶的嫂子……嫂子,你真凶,小弟告诉你件秘密,我这大哥看来虽老实,其实呀……哈哈,哈哈。”朱七七忍不住问道:“其实怎样?”金不换道:“其实我这大哥却风流得很,自他十五岁那年,就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害相思病了,到后来……”金无望冷冷望着他,听他说话,也不阻拦,但金不换却故意像偷望了他一眼,故意顿住语声。朱七七果然忍不住问道:“到后来怎样?”金不换道:“咳咳,我不敢说。”朱七七道:“你说,没关系。”金不换嘻嘻笑道:“这些女子缠得我大哥不能练武,到后来我大哥一发狠,竟自己毁去了他潘安般的容貌。”朱七七失声道:“呀……”金不换道:“容貌虽是他自己毁去的,但他毁了之后,性情竟也跟着变了,非但对女子恨之入骨,对男子也不理不睬。”朱七七呆了半晌,幽幽道:“原来是这么回事……原来你那时果然是在骗我。”金不换道:“骗你……我可没有骗你……”朱七七跺足:“啐!谁跟你说话。”金不换瞧了瞧她,又瞧了瞧金无望,嘻嘻笑道:“我明白了……我明白了,原来嫂子是和大哥说话,原来大哥以前曾经骗过嫂子,却被我揭破了。”他一连说了好几声“嫂子”,朱七七脸不禁又红了。她又羞又恼,骂道:“放你的屁,谁是你的嫂子。”金不换也不理她,自言接道:“嫂子,小弟向嫂子说了这么多秘密,嫂子你多多少少,也该给小弟一些见面礼才是呀。”朱七七道:“好,给你。”扬手一掌,向金不换脸上掴了过去。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金不换竟未闪避,这一掌竟清清脆脆地掴在他脸上,他也不着恼,抚着脸笑道:“嫂子所赐,小弟生受了,唉!这又白又嫩的小手,掴在脸上当真是舒服得很,大哥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呀。”金无望突然冷冷道:“你说完了没有?”金不换道:“说完了。”金无望一字字缓缓地道:“我与你虽已情义断绝,但是今日念在你自幼随我长大,我再次饶你一命……”突然暴喝一声,道:“滚,快滚,莫等我改变了主意。”金不换神情不动,仍然笑道:“大哥要我滚,我就滚,但是我还有句话要问大哥,问完了再滚也不迟。”他不等金无望答话,便又接道:“不知大哥你可知道沈浪此刻在哪里?”朱七七奇道:“你找沈浪则甚?”金不换“咯咯”笑道:“要找沈浪的人可多啦,何止我一人。”朱七七更奇,忍不住追问道:“还有谁要找他?”金不换道:“仁义庄三位前辈、断虹道长、天法大师、‘雄狮’乔五,还有……便是小弟,小弟虽无用,但这些人却不是好惹的。”朱七七道:“这些人都要找他,找他干什么?”金不换道:“没有什么,只不过要宰他的脑袋。”朱七七身子一震,吃惊道: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?”金不换道:“为了他违约背信,为了他多行不义,为了他外表仁义,内心险恶,为了他……唉,不用再说,也已足够了。”朱七七惊得瞪大了眼睛,道:“但……但沈浪已将展英松、方千里这些人,全都送到‘仁义山庄’去了呀,有他们去,便已可解释了呀。”金不换道:“展英松等人全是沈浪送去的么?”他声音突然提得出奇的高亢,但朱七七也未留意。她应声道:“不错,全是沈浪送去的。”转首瞧了金无望一眼,道:“你可以作证,是么?”金无望面上也不禁现出惊疑之色,颔首道:“不错,我亲眼瞧见他们入庄去的。”朱七七道:“这难道还有什么差错不成?”金无望诡笑道:“不错,他们的确都已入庄了。”朱七七松了口气,道:“这就是了……”金不换冷冷接道:“但他们入庄之后,一句话还未说出,便已气绝而死,哼!……死得当真是干干净净,一个不留。”他话未说完,朱七七已不禁失声惊呼出来。金无望也自悚然失色,道:“他……他们是如何死的?”金不换冷笑道:“他们不先不后,一入庄门,便自同时倒地,方自倒地,便已同时气绝,全身一无伤痕,想必是毒发毙命,但仁义庄那许多见多识广的高手,竟无一人看出他们中的是什么毒。”他仰天干笑数声,接道:“下毒倒也不奇,奇的是他竟能将时间算得那般准确……嘿嘿,哈哈,果然是好手段,好毒辣的手段。”这番话说将出来,就连金无望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。朱七七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绝非沈浪下的毒。”金不换冷笑道:“人是他送去的,毒不是他下的,是谁下的?”朱七七道:“是她……是那女子!”金不换道:“她是谁?那女子又是谁?”朱七七跺足道:“我跟你说也说不清的。”一把拉住金无望,道:“走,咱们一定要先将这消息告诉沈浪……”金不换冷冷截口道:“你们不必麻烦了,自然有人去寻沈浪,反正他是再也逃不了的……至于你们么……唉,此刻只怕也不能走了。”金无望瞠目怒叱道:“你敢拦我不成?”金不换皮笑肉不笑,阴恻恻道:“我怎敢……但他们……”眼珠子滴溜溜四下一转,金无望、朱七七不由自主随着他瞧了过去。只见灰茫茫的雪原上,东、南、西、北,已各自出现了一条人影,缓步向他们走了过来。这四人走得仿佛极慢,但眨眼却已到了近前——东面的一人,长髯飘拂,飘飘如仙,但清癯的面容上,也带着层肃杀之气,赫然正是“不败神剑”李长青。南面的人,身高八尺,虬髯如戟,圆睁的双目中,更满现杀气,亦是“仁义三老”之一,“气吞斗牛”连天云。西面的一人,身躯仿佛甚是瘦弱,走两步路,便忍不住要轻轻咳嗽一声,却是冷家三兄弟中的大哥。北面的一人,神情看来最是威猛,面上杀气也最重,正是当今佛门中第一高手,五台天法大师。这四人无一不是煊赫一时、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,有这四人挡住路途,那真是谁也无法脱身的了。金不换不等这四人走到近前,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丈余,大声道:“方才的对话各位可听到了么?”连天云大喝道:“听得清楚得很。”金不换道:“在下未说错吧,那些人果然全都是沈浪送去的。”连天云恨声道:“你他妈的真都猜对了,沈浪那狗蛋,饶不得他!”他年纪虽已有一把,但盛怒之下,说起话来,却仍不改昔日那副腔调。金不换道:“好教各位得知,这里有个比沈浪更精彩的人物……嘿嘿,这是各位走运,竟会在无意中撞见他。”李长青沉声道:“谁?”其实这时四人八道目光,早已凝注在金无望身上——金无望身形虽然屹立未动,心里已难免有些惊惶。只听金不换大声道:“各位请看,这便是‘快活王’门下四大使者中的‘财使’金无望了,各位只怕早已久仰他的大名了吧。”话犹未了,李长青等四人已一步蹿了过来,将金、朱两人紧紧围住,目光更是刀一般盯在金无望脸上。朱七七身子不觉向金无望靠得更紧了些。但见这四人瞪着金无望,金无望也瞪着他们,双方久久都未说话——此刻之情况,实已用不着说话。金无望不问也知道四人的来意,这四人也知道自己若是问话,对方是万万不会回答的,是以不问也罢。这相对的沉默之间,实是充满了杀机,日色却似已渐渐暗淡,寒风呼号,有如人们的杀伐呐喊。朱七七实在忍不住了,大声道: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四人转目瞧了她一眼——只是一眼,便又将目光移回金无望面上,似是根本不屑瞧她,更不屑回答她的话。朱七七嘶声呼道:“你们好歹也该问些话呀,这……这样又算是什么?”这次四人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了。朱七七咬着嘴唇道:“他们不说话,咱们走。”站在外面的金不换突然放声狂笑起来。他狂笑道:“各位听听,这丫头说得好轻松。”朱七七怒道:“你们不说话,便该出手,你们不出手,我们自然就得走了,难道就跟你们在这里站着,站一辈子不成?”李长青叹了口气,道:“你还要我等出手么?”他虽然终于说出话来,却像不是向朱七七说的,目光一直凝注着金无望。金不换应声道:“对了,你还要我们出手么?你若是识相的,便该乖乖束手就缚,有问必答,也免得皮肉受苦。”金无望冷笑不语。朱七七却忍不住大骂道:“放屁,你……”连天云厉叱一声,截口道:“跟这样的人还啰唆什么,三拳两脚,将他们打倒,用绳子绑将起来,那么再对他说话也不迟。”金无望突也仰天狂笑起来,狂笑道:“好威风呀!……好煞气,金某正在这里等着你们五位大英雄、大豪杰,一起出手……请,请!”朱七七眼珠子一转,突也笑道:“好可怜呀……好可惜,堂堂五位成名露脸的英雄,却只知以多为胜,仗势欺人……”连天云怒喝道:“臭丫头,快闭住你的嘴,且瞧你爷爷们可是以多为胜之辈……各位请退一步,待咱家先将这厮擒来。”李长青微一皱眉,连天云却已掠了出去。金无望道:“你真敢一人与我动手?”连天云怒道:“不敢的是龟孙子。”金无望冷冷道:“我瞧你还是退下吧,‘气吞斗牛’连天云,昔日武功虽不弱,但衡山一役后,你武功十成中最多不过只剩下三成了,怎能与我交手?”连天云狂吼一声,双拳连环击出,口中怒喝道:“谁来助我一拳,我连天云先跟他拼了。”金无望轻推开朱七七,道:“留意了!”口中说话,身形一闪,便已将连天云两拳避开。李长青是何等角色,瞧得他身形一闪之势,便知此人实是身怀绝技,当下退后几步,向冷大递了个眼色。冷大一掠而来,咳嗽两声,道:“何事?”李长青沉声道:“此人武功之深,深不可测,三弟四十招内,虽不致落败,但四十招后,气力不济便非败不可。”冷大道:“想必如此。”李长青道:“你近来自觉功力怎样?”冷大微微一笑道:“还好。”李长青道:“你那咳嗽……”冷大含笑道:“要它不咳,也可以的。”李长青目光转动,但见金不换面带微笑,袖手旁观,天法大师虽然跃跃欲试,却碍着连天云之言,未便出手。他两人一左一右,有意无意间将朱七七去路挡住。李长青一眼瞧过,语声放得更低,道:“金不换素来极少出手,天法上次受了沈浪之内伤,也未见完全复原,而我……唉,总之,瞧今日情况,是非你出手不可的了,你自信还能取胜么?”冷大道:“不妨一试。”李长青道:“好,但是此刻你却出手不得,老三的脾气,你是知道的,是以你唯有等他施出那一招时,便赶紧插手……如今已过了二十招了,再有十七八招,老三那一招便必定会出手的,你懂么?”冷大道:“懂。”他说话虽比他三弟多些,却也不肯多说一个字。连天云出拳如风,片刻已攻出二十余招之多,那拳路攻将出去,当真有排山倒海之势,令人见而生畏。金无望手脚一时间竟似被他这威猛的拳路闭死,只是仗着奇诡而轻灵的身法,招招闪避。但见拳风动处,冰雪飞激。飞激的冰雪,若是溅在人脸上,立时就会留下个红印子——朱七七脸上的红印子,已经有两三个了。她瞧得既是惊骇,又是担心,暗道:“谁说连天云功夫已减弱?他此刻的功力若是有昔日的三成,那么他昔日岂非一拳便可打死当时任何一位高手……金无望只怕是听信传言,弄错了,他连这一人都不能战胜,还有四个怎么办?”要知朱七七的性子最是偏激,所以才会做出别人做不出的事,什么礼教、规矩,她是全不管的。她若是跟谁要好,便一心只希望他取胜,至于双方谁正谁邪,谁是谁非,她更不放在心上。至于此刻双方本就互有曲直,她自然更恨不得金无望一掌便将连天云劈死,她才对心意——连天云这人是好是坏,她从来都未想过。而金无望却偏偏落在下风,她自然着急。但她却不知连天云功力实已大大受损,与昔日相比实已只剩了三成,只是连天云也是火爆的性子,只要一动手,便将自己所剩的这三成功力,全都使了出来,绝不为自己留什么退路。金无望交手经验,是何等丰富老练,他早已瞧出此点,是以绝不拼命,只在消耗连天云的气力。他自己的气力还要留下为自己杀开血路,留下与别人动手。他狠毒的招式,也是留下来对付别人的。再过七招,连天云攻势果然已渐渐弱了。他额角之上,也开始露出了汗珠。金无望招式却渐渐露出锋芒,渐渐占得先机。突然,连天云双拳齐出,一招“石破天惊”带着虎虎的掌风,直击金无望胸膛,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。李长青沉声道:“这是他第三十八招了。”冷大点了点头,全神贯注——但见金无望脚下微错,倒退一步,他自是不愿与连天云硬接硬拼,脚下退步,力留余势,等着连天云下一招攻来。哪知连天云身子竟突也倒退一步站住不动,口中大喝道:“住手。”这一喝,喝声竟有如雷霆一般,震得朱七七耳鼓“嗡”的一响,脑子也都震得晕晕的,片刻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。金无望首当其冲,更觉得仿佛有一股气流,随着喝声而来,当胸也仿佛被人击了一锤。他身子竟不由得晃了一晃,但身形、脚步、气势、心神,仍丝毫未动,仍保持着直攻直守的功架。就在这时,已有一条削瘦的人影,飞身而来,像是一把刀似的,插在他两人身子中央。原来,连天云方才那一声大喝,竟是他成名之绝技,当年武林中人,都知道这就是连天云的“舌底锤”。这“舌底锤”有质无形,乃是气功中一种最最上乘的秘技,其威力、性质,都与佛家之“狮子吼”极为近似。连天云号称“气吞斗牛”,气功自是不弱,昔日他功力全盛之际,这一声“舌底锤”喝将出去,对方必定要被震得失魂落魄,身法大乱,加以他喝的又是“住手”两字,这也使得对方为之一怔。高手相争,怎容得这一乱、一怔,对方纵未被他这一“锤”击倒,但只要他跟着一招攻出,那是必定手到擒来的了——昔日武林中委实不知有多少高手,葬送在他这一招“舌底锤”下。怎奈他此刻气功已被人破去大半,“舌底锤”的威力,十成中最多也不过只剩下两三成而已。是以金无望在他这“舌底锤”下,虽惊而不乱。连天云也并非不知道自己这“舌底锤”已无昔日之威力,但他天生是不甘服输的脾气,每到情急之时,便不禁将这一招施将出来——李长青与他多年兄弟,自也算准了他要施出这一招的。“舌底锤”一出,冷大立时飞身插入。连天云怒道:“闪开,谁叫你来插手。”冷大微微笑道:“你已叫人住手,我自然便可出手了。”连天云怔了一怔,身子已被李长青拖了回去。金不换嘻嘻笑道:“有趣……有趣。”天法大师沉声道:“本座……”金不换道:“大师为何急着出手?反正这厮已是网中之鱼,大师为何不先瞧瞧冷家三兄弟从来不肯轻露的武功秘技?”天法大师微一沉吟,果然顿住了脚步。原来冷家三兄弟在武功中之地位,最是奇特,他们的身份是“仁义庄”的奴仆,他们的武功却属顶尖高手。他们从不求名,更不求利,也从不参与江湖中的是非,除非有人要危害到“仁义庄”,他们绝不出手。但只要他们一出手,与他们动手的人,便极少能活着回去,是以江湖中便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。他们的身世,更是个谜,他们自己从不向人提起,别人纵然四下打听,也打听不出丝毫头绪。神秘的武功,神秘的身世,再加上他们那神秘的脾气,便使得这兄弟三人,成了江湖奇人中的人物。是以就连天法大师这样的人,也不免动了好奇之心,要瞧瞧这冷家三兄弟中的老大,究竟有何惊人的身手。冷大此时却在不住咳嗽。朱七七忍不住道:“你身子有病,还能与人动手么?”冷大抬头向她一笑,道:“多谢好心,咳咳。”朱七七叹道:“这里还有这么多人,却为何要你出手,金……金大哥,你还是让他回去吧,换上个人来。”金无望冷冷一笑,闭口不语。金不换却冷冷笑道:“朱姑娘,小嫂子,你怕他生病打不动么,嘿嘿,少时他要你变作寡妇时,你才知道他的厉害。”朱七七满面怒容,要待发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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